最近剛從東帝汶回台灣,許多不清楚我去那幹嘛的人,還搞不太清楚這個國家在地圖的何方,甚至還有人以為我消失了這麼久是去了印尼。我不是去印尼,但我是去一個十一年前曾經是印尼的地方。
一個落在朝陽升起之方的國度:Timor Lorosae (東帝汶)。
我打心裡喜歡這個美麗的德頓語名字。但其較廣為人知的名稱大概是Timor-Leste或者East Timor。其實Timor源自印尼文的Timur,意指東方,「Leste」在葡語中也意味東方。而在德頓語中, Loro是「日」、Sae指「升起」,因此若直譯LoroSae即為「朝陽升起」。日出之方位豈不鐵是「東」方嗎,只可惜中文、英文、葡文都讀不出這可親可愛之處。
Timor Lorosae,像個舉步欲升的朝陽,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國家之一,但在朝陽即將灑出那片欣欣向榮的光芒前,總還嗅得出那一絲沉甸甸的黑夜氛圍。在這歷經萬苦獨立成功的新國度外、就在陸上國境的一線之隔外,還藏有一片幾乎被隱沒的暗夜雜音。
東邊還在朝陽欲升未升的曖昧,西邊則在曖昧中還未見光。熟悉東帝汶的大概猜得出,我指的東邊自然是東帝汶民主共和國,而西邊則指西帝汶-印度尼西亞的一個省。然而愈是熟悉帝汶島的人,可能愈是疑惑,為何我說整體發展情況明顯還落後西帝汶一大截的東帝汶似朝陽,而西帝汶卻如不見天日。
為何呢?因為我要說的故事主人公是至今仍流落於西帝汶的前難民。
在1999年那昏天暗地的衝突下,估計約有25萬到28萬東帝汶人為求自保奔逃至西帝汶。在這些「1999年難民」中,有些人是在局勢所迫下自願奔走,有些則是被民兵和印尼軍強迫遷離家鄉,有些則只是無力選擇命運的幼童。在東帝汶獨立局勢底定後直至2003年,多數「1999年難民」已在聯合國難民公署(UNHCR)的協助下重返位於東帝汶的家鄉。於2003年,所有官方協助「1999年難民」重返家園(Repatriation)的補助計畫正式終結,但實際上在協助難民重返家園計畫正式終結後,仍有好幾萬東帝汶難民寧選擇流落異鄉,也不願在當時仍緊張的情勢下冒險重返東帝汶-這個廢墟般的新生國家。
那些選擇留下的人,多半是過去印尼殖民時期的統派人士、印尼公務員或其家屬,雖不盡然等同於罪犯,但在當時的局勢下,就某程度而言,就像是不受歡迎的人。他們當中有許多人的手在印尼殖民時期的統獨衝突中沾滿血腥,因害怕可能的報復行動而無法返家,但有更多的人於過往衝突中未曾施加任何暴力,但因其家屬為民兵、印尼軍或者支持統派人士而害怕遭受報復牽連而不敢返家。
十一年的歲月匆匆而過,於十一年前奔逃至西帝汶時仍稚幼的那群孩童已長大成人,甚至結婚生子,許多「第二代『前』難民」也呱呱墜地,這些選擇成為印尼人的東帝汶人,究竟過得如何呢?
東帝汶前難民於印尼顯得格格不入?
踏入位於印尼西帝汶的前東帝汶難民「再安置地」(Resettlement Camp)以及前難民營,處處可見東帝汶傳統房舍、隨處可聞東帝汶國語(德頓語)或者其他方言(例如Fataluku、Maksai、Mambai…)。彷彿步入「國中國」-坐落於印尼的東帝汶小國。
他們選擇了印尼國籍,但他們血液裡流著的仍是東帝汶人的血,文化差異顯而易見。不禁讓我想起台灣的眷村以及老榮民。突然我才恍然大悟,當我思索著東帝汶難民議題時,不經意的我拿我的生命經驗在對照,我想著從我出生至今無解的兩岸問題。是統、是獨或者拼經濟第一,統獨問題放一邊的思維。當然兩個例子不盡相同,但卻又藏著幾分雷同。
中華民國以及大陸老家;印尼以及東帝汶故鄉。握住了一個國籍,就失去了故鄉。在台灣、在印尼他們是否都藏有那種客居異鄉的漂泊感?想起台灣本省、外省人間的歧見嗎?那麼在印尼呢?同為印尼國籍,東帝汶印尼人以及西帝汶印尼人間能和平共處嗎?
「大學同學們愛叫我『拿槍桿的』!」我的一位現居於Kupang的前東帝汶難民友人E無奈的說。十一年前,他還是18、19的年歲啊。可我也沒敢問他:那麼十一年前,你是嗎或者你的家人是嗎?畢竟你很難真正知道,誰在過去,是真正的罪大惡極。這不是同情心泛濫就能了事的,我決定就本著正直謙卑的心面對每一個有些年紀的人,我不是法官,我只是一個「人生學堂」中的學生。
有一次我短期入住前難民營Noelbaki,寄宿在前東帝汶難民友人E家,其中幾個晚間,一些當地的印尼家庭來拜訪。事後我才知道,那幾乎是破天荒的事,即便他們的住處近在咫尺,但幾乎從不往來…。當時也在場的幾位東帝汶印尼小孩是我的學生。他們在旁直用德頓語告訴我「這些人很有錢的,家裡有摩托車、有地…」。她無所顧忌的對我說,因為當地人聽不懂德頓語,而我懂。因為聽得懂,所以我對那小女孩的事故有些不知所措。她不過是小三的年歲。隔天,我坐在院子吃早餐時,那小女孩又經過,頭上頂個婁子,沿路叫賣炸香蕉。問他不去上課嗎,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下午才去。傍晚時刻,在我的課堂上,她又變回了小孩。
在東帝汶,像這樣沿街叫賣炸香蕉的孩子也多的是,但經濟狀況不是我談的重點,因為我相信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,人可以窮得很開心,但在西帝汶讓我真正感到哀嘆的是‑‑那咫尺天涯的兩個社區,那條界線連孩子都分割了。
在德頓話裡,西方是這麼說的:Loromonu。Loro是太陽,monu是落下,日落之處便是西方的意思。看到貧窮,我不一定便找不到光。但看到這樣的分隔,我才真有眼前一暗的錯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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